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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面而來的風夾雜著一絲秋季的寒意襲向自己,五十院清秋瞇起一雙栗色的眼睛,感受著沙石刮磨皮膚的觸感。
  等到風勢緩和下來以後,少女用手指將凌亂的瀏海胡亂梳理了下,快步走進半掩著的門裡。

  這一天的第一首歌在喉間滑動,走進另一個空間中的清秋小心地在不同的濕度之下保持著聲音的潤度。少女禮貌地在每個人經過自己時停下腳步、點頭致意,不時有人將手搭在她的肩上,無論是輕聲說「加油」或給予微笑,都讓她感到十分溫暖。
  隨著拐彎的次數增多,原本紛亂的聲響也逐漸平息下來。週遭開始只剩下自己的腳步聲,甚至聽得見心跳的擂動──察覺到這是緊張的信號,清秋讓腳步稍微慢了下來,淺淺地呼吸吐息,調整著有些不定的情緒。
  最後一個窄道之後她轉進一條和方才完全不同的走廊,無論是嵌在兩旁的門板亦或牆上的裝飾都顯示出了這個地方的重要性。清秋規律的步伐宛如行軍,來到一片掛有「紀雍.讓」名牌的門前,深深吸了口氣後,才伸手敲響門板。

  「請進。」
  優雅的男中音穿透門板而來,清秋在心中說著「打擾了」,盡可能無聲地旋開雕有鶯鳥的黃銅握把,弓著身走進房裡。
  以米白和淺水藍為基調的房間一貫地散發著簡單而高雅的氛圍,坐在桌邊的男人將灰髮隨意地束在頸間,剩餘的髮絲則柔軟地垂落在胸前。在清秋將門重新掩上後他笑了笑,把手中的樂譜放下,轉為正坐的姿勢,不等少女有所反應,便向她微微頷首。
  沒料到一進門就被要求,清秋一口氣屏在胸口,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男子伸手示意她不用那麼緊繃,少女於是隨著紀雍手指的抬升與放落,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吐息,在身體完全放鬆了之後,才輕輕地啟唇。

  樂曲隨著清亮的嗓音流洩而出,那是所有費都孟多人都很熟悉的小調。簡單的曲調因為故事的不同而染上了各式各樣的色彩, 褐髮少女在這個早晨選擇的,則是旅人遠行的故事。
  從大陸各地而來的人們繁衍了一代又一代,繼承祖先記憶的人們決定返回故鄉,找尋那些自身缺失的片段……敘述著詩詞的婉轉低吟逐漸變為高亢而悠揚的音調,紀雍眨也不眨眼地聆聽著。直到最後一個尾音被收束回少女的唇邊,室內恢復完全的寂靜後,房間的主人才再度揚起笑。

  「表現得很好。」紀雍簡短地給出評價,緊接著說道:「接進第三小節的轉音還是差了一點,有些地方的歌詞還是太過呆板,不要忘了歌是有感情的……」紀雍稍作停頓,抬起眼卻不經意地看見清秋緊張的表情,畢竟也不是多嚴肅的人,男子見狀還是忍不出笑出聲來:「妳太緊張了。就這樣,今天的狀況真的不錯,進步很多。」
  褐髮少女以毫無掩飾的動作嘆了口大氣。簡單的音調反而需要更高的駕馭力,由於是自小就耳熟能詳的歌曲,練歌的初期常常因為忽略了細節而被紀雍從中打斷。聽見這樣的評語終於能完全放鬆,清秋用歌唱完後還帶著餘韻的聲音由衷地道謝:「謝謝您的指導。」

  屬於早晨的陽光在兩人交談的期間帶著熱度穿透窗簾,將紀雍的房間轉變為白日的色彩。對話告一段落後,房間的主人站起身將窗簾拉開,粼粼波光閃爍在蔚藍色水面上的景象立時躍入眼簾,清秋不自覺地想起那個以水色為姓的朋友。
  「去暖身吧。」背對她的紀雍說,伸手將圈束髮絲的繩圈解下,「跟阿爾貝說一聲,排練的時候我會過去。」
  明白紀雍自己的暖身時間也到了,清秋恭敬地應聲,轉過身踩著無聲的腳步離開。

  進行過一對一的驗收後緊接著是跟著全體演員一起進行的晨練,在女子休息室換裝成便服,清秋抬起手腕看了眼錶面,才發覺時間竟然有點趕不上。倉促地將麻花辮解開綁成馬尾,褐髮少女同時加快了腳步往進入劇場的門口奔去。
  踏步的聲響迴盪在劇場的空間裡,從四面八方反射而來。清秋從黑暗中穿出,迅速地來到舞台上,小心地跟上做操的隊伍。
  穿著便服、融入在做著同一種動作的人群之中,就像平時穿著制服跟隨人潮一同上學時一樣,有著令人安心的歸屬感。清秋巧妙地讓自己置身在不會特別引起注意的方位上,在這種時候她並不是頂著悠久姓氏的大家族一員,僅僅只是一介普通的少女而已。

  身為費都孟多第二波移民後代的清秋背負著五十院家的姓氏,雖然是以繼承東大陸傳統技藝而富盛名的家族,但到了自己這一代幾乎已經是末流了,父親從本家繼承到的只有五十院的姓和形式上的知識而已。
  年輕時毅然決然地捨棄了本家的生活,五十院征彥依靠著對古物的涵養,就著分配給自己的獨棟小屋,以鑑定的技能為生,連選擇的妻子也是一般的平民。種種與家訓背道而馳的作為被本家批評為「出賣了自己的歷史與價值」,征彥索性順著這股不歡迎自己的氣氛,帶著一家人脫離了五十院家、來到政府規劃為住宅區的上層區定居。

  對幼時在本家的大宅院中的生活尚有稀薄的印象,但成長的過程卻已經和一般費都孟多的居民沒有兩樣,對清秋而言,比起身為船術天才的芷生、或擁有過人的手藝和豐沛想像力的奧爾斯,自己的存在再平凡不過。與這樣的朋友一同上學、長大,到了升學時沒有特別的想法,甚至任性地和兩人選擇同樣的學校,中學三年級需要決定未來時卻開始對自己感到強烈的茫然。
  雖然喜歡的東西很多,也總是對各式各樣的事物抱持著高度的興趣,卻沒有一件事是自己無比想要去做的。最簡單的方式大概是繼承家業,但父親的知識也總是蜻蜓點水般的學習。這樣的自己在畢業之後到底該何去何從,清秋很快地深陷不知如何開口和人談論的煩惱,與此同時,本家的惡耗也傳到了家中。

  年輕時便離開本家的征彥並沒有完全與之切斷關係,清秋不時會從私下還會與父親往來的叔伯們口中聽見各種消息。大概七個月前,原本以為至少還能再撐上幾年的當家身體狀況忽然每況愈下,本家的人們一時之間亂了手腳,內部關於財產和繼承的爭執也愈演愈烈,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甚至有人找上了早已不被承認的征彥,希望他能接掌下一任當家,平息這場混亂。
  征彥堅定地拒絕過幾次以後,被逼急了的人們於是把腦筋動到了他唯一的女兒身上。被完全變了臉孔的叔伯們恫嚇時,清秋才意識到自己懵懂中身處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環境。天真地抱有美好憧憬的五十院家實際上卻是這麼沉重的枷鎖,父親一直以來極力避免讓她面對的現實以排山倒海之姿撲蓋而來,除卻原本對於自身的茫然,家族的事讓清秋愈發徬徨而不知所措,在這一片混亂之中解救了她的,便是當時以遠房親戚的名義介入其中的紀雍。
  以強硬的態度暫時阻卻了人們對於清秋的騷擾,紀雍不以拯救者自居,而乾脆地對她聲明:『我不可能幫妳擋一輩子的,連妳父親都辦不到的事,我更不可能。』少女流露出明顯的茫然之後,灰髮男子的語氣和緩下來,提出另一個問題:『不過,妳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吧?』

  「清秋!」
  站在台口帶動作的指導員阿爾貝在結束做操後對著人群裡喊著,被點名的少女瞬間回過神來,大聲地應聲:「是!」
  「唱過初啼了嗎?」男人側著身,越過人牆詢問她。清秋點點頭,阿爾貝於是朝她招了招手:「那發聲妳來帶吧。」
  清秋在感受到視線的聚集時提醒自己千萬不能把頭低下去,再度朝阿爾貝微微頷首後,硬著頭皮從人群中走向前方。
  男子對她微笑以示鼓勵,接著便退到側台。面對著數十雙緊盯著自己的眼睛,清秋嚥了口唾沫,等到人群的騷動平息之後,開始給出指示:
  「那麼,大家放鬆身體,轉一轉肩膀,然後放下……」

  紀雍所說的事就是「演員」。
  大約四、五年前,在現任當家的慶生宴上,清秋曾經夾雜在同輩的堂兄弟姐妹中唱過祝賀的歌曲,當時恰好也有出席的紀雍便將她記住了。『妳的聲音和他們都不同。』紀雍說,問她曉不曉得自己繼承了傳承在本家血緣中的「天鳴」。
  歌不是每個人都會唱的嗎?清秋直率地提出了疑問,卻被紀雍反駁:不是這樣的。
  『乍聽之下沒有不同,但如果是這樣,「演員」和「歌者」也不會被列入特殊職業了。』紀雍解釋,『說得簡單一點,「天鳴」就是擁有能夠賦予歌曲力量的聲音,祝福、撫慰,甚至還能祈求落雨或天晴。藉由聲音的質感和情緒做出調配,這是只有擁有「天鳴」的人才辦得到的事。』
  在劇場界擁有一定地位的紀雍對清秋說明身為劇團簽約演員的身份,表示如果她有意願,自己在這段期間能夠擔任指導員。『只要有空就來找我,密集訓練的話,連特殊考試都不會是問題。』紀雍篤定地這麼對她說。

  雖然不清楚父親以前和本家起衝突的具體情形,身為獨女的她對那座大宅院並不完全都是不好的回憶,但短時間之內經歷了這些事之後,清秋也漸漸理解父親當初的決定。正因為如此,她明白自己無論都不能夠回去那樣的生活。
  在這種情況之下,紀雍提供自己的簡直是救命的繩索,清秋二話不說的便答應了。還是學生的她尚不具有能夠被正式約聘的身份,頂多只擁有「見習生」的頭銜而已。能夠到劇場裡進行正式的排演和練習,仰仗的都是紀雍的名聲,清秋明白這種援助只是一時的而已。她要做的是在紀雍的幫忙到達極限以前,盡可能的在這個領域裡為自己確定不會被任何人動搖的定位。

  發聲結束以後,做為指導員的阿爾貝在清秋重新進入隊伍後回到台口。開始對早晨的練習做出分組的指令。紀雍的身影隱約出現在翼幕旁,少女僅僅匆匆瞥過一眼,便將視線移回到阿爾貝身上 。
  像這樣「拋頭露面」又「出賣身體」的事,保守的本家是絕對不會允許的吧。自己在做的事和父親當初的行為出於同樣的動機,只是為了和本家劃清界限而已。擁有和本家抵抗的力量,對她而言就是此刻最重要的事了。
   屏棄掉多餘的雜念,清秋全神灌注地等待第一道練習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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