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歌聲」拂過還泛著清晨天色的水面,乘著初秋的風勢,從稍遠的地方傳了過來。
  太陽還尚未自海平面升起,清晨的露水也還沉沉地壓著植物的葉片,整座城市仍處於睡眠狀態的此時,清亮的嗓音以不打擾睡眠的音量,將詩般的曲調遠遠地推送出去。和任何一種在白日能聽見、送給在城市裡辛勤工作的人們所聽的「歌」都不同。
  那是送行與祝願的歌聲。
  彷彿繞行了城市一周的聲音由高亢轉為低吟,最後一個音節漸漸隱沒在樹梢和葉縫之間,露珠落入水面的波紋很快地消弭不見,城市再度回歸清晨時慣常的寧靜。

   和早晨時第一波在各小渠和水道上航行的一定是擁有高超船術的歌者是同樣的道理,供奉著水道之神的費都孟多人相信,寧靜的水道若是被高超的船術喚醒的話,之後的水流便會穩定而利於划行。奧爾斯看起來──實際上也是個認真的人,卻用著很簡單的心情信仰著費都孟多的各種習俗。芷生清楚這點,雖然這從來不是她會分神去在意的事,但還是以和對方相同程度的認真承諾:「我知道了。」
  寬闊的匯渠即將來到終點,船隻逐漸往同一個方向靠攏集中。芷生在進入用以變換水位的閘口前再度看了一眼遙遠的中層西區,此時的藝文中心也來到忙碌的時分,工作人員或穿著低調的演員由後台進入劇場或歌廳,為辛勤工作的人們送上祝福樂曲的歌者在不久後就會經過那些隱蔽的水道了。
  漸漸熙攘起來的人群中忽然出現一個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身影,和自己身上相同的深青色一閃而過,芷生微微瞇起眼想看清楚一點,視線卻被迎面而來的閘門阻截。

  等待水位下降時無事可做,芷生無聊地拄著自己的槳。用宛如雕像般的優雅姿態矗立在自己的船尾,總是寡言的奧爾斯在一陣沉默後轉過頭面向身旁的少女,開口問道:「清秋呢?」
  哼著零碎曲調的芷生聞言眨了眨眼,接著直起身來。少年詢問的是他們之中的另一個好友,居住在上層區邊緣的清秋平時總會在進入閘口前和他們碰面,但這已經是清秋這星期第三次在閘口裡缺席了。
  「不知道。」她誠實地說,明白奧爾斯詢問自是因為同樣為女孩子的清秋應該和自己比較要好,要是有理由的話大概也是她會知道,但這次她和對方一樣毫不知情。
  「這樣嗎……」奧爾斯垂下頭思考,片刻後又將視線轉向她:「早上的船術考試……」芷生知道少年是在請求自己,於是體貼地接過話:「嗯,遇到她的時候我會問一下的。」
  奧爾斯以感激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而後重新恢復優雅的站姿。水位的下降差不多來到底端,齒輪和絞鍊轉動的聲音宛如遠處的鯨鳴,緩慢地自閘門的方向傳來。

  木板製的門板向兩旁滑開,奪目的瀲灩水光爭相自漸漸敞開的閘口流洩進來。此時呈現清澈蔚藍的天光水色正是她所繼承的姓氏,芷生不自覺地瞇起眼來。
  由於早上的自主練習項目不同,出了閘門之後兩人共行一小段路便互相道別。奧爾斯從另一個方向離開後,芷生將船槳順著水流稍稍用力一推,用與方才快上一倍的速度,沿著校園外牆划去。
  越過連結兩處校區的拱橋後來到學院的船術練習場,木板搭建而成的邊廊上聚集著同樣在準備晨練的人們,其中一個人注意到了她,芷生與之相互點過頭致意,接著比了比還尚未有人開始練習的水道,在對方打個沒問題的手勢之後,直接將船轉向、划進其中一道入口裡。

  要由擁有高超船術的人來喚醒棲宿在水道的神明,這種傳言總是在考試期間特別被重視,也因此芷生在這一天相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是晚到的情況之下,仍能擁有率先練習的資格。由於通學的路段是幾乎沒有難度可言的平穩匯渠,她刻意選擇了學院建造的三種練習路段中較為曲折的一段。已經染上了富有生命力的蔚藍色,但看起來寧靜無波的水流卻還處在沉睡的狀態,芷生彎起嘴角,低下頭輕聲開口:「打擾了。」
  船首以平穩而不具侵略性的姿態進入到水道中,弧度美麗的漣漪往兩旁盪漾開來,甦醒過來的水流隱隱地顫動著,拂過船身和沒在水面下的木槳。芷生握緊船槳又放開,提醒自己的動作要再更輕柔一點。

  站上船之前就要感受風向和溫度,駕船時要將船當作自己身體的一部份,船槳就是手臂的延伸,手指能以多輕柔的力道撫摸水流,划槳的動作就要有多輕柔。對芷生而言這些都已經是和呼吸一樣自然的事,學校的練習場她也很熟悉了,自然而然地過彎、以簡潔的動作閃避障礙,踏在船尾的腳步靈巧,宛如輕快的舞曲。
  喚醒水流所使用的划術和一般駕船的實際上有很大的差異,因為要顧及神明的關係,技巧要求也複雜很多,就算在三年級開有選修課,每年修課和通過考試的人也寥寥無幾。身為三年級生的芷生在二年級就已經將課程修畢,以讓任何人都無話可說的優秀表現通過考試的同時,她也被告知了特殊考試的事。
  『妳喜歡划船嗎?』
  擔任指導老師的紀謬將她私下叫到辦公室去,接著這麼問。芷生語帶保留的表示自己對划船一向有很濃厚的興趣,老師笑出聲來,告訴她不用這麼緊張。
  『因為時候也差不多了,要問妳未來發展的事。』紀謬請她坐下,用實際上能夠傳遞遙遠的聲音平靜地開口:『就妳的船術成績而言,只要是航運方面的工作都不會有問題。芷生有想過將來的工作嗎?』
  她坦誠沒有,紀謬不以為意地笑笑,續道:『想不想試試看特殊考試?』

  對於文化和任何一座都市都迥然不同的費都孟多而言,歌者、工匠、船伕及演員是四種被要求背負著歷史的特別職業。由於入行門檻頗高,這些行業每年正式甄選的錄取率甚至比公務職還要低。
  獨立於公開甄選的特殊考試提供了另一個管道,但正因為背負著為這座城市挑選出能夠擔當起傳統技藝人材的使命,要求條件比公開甄選更加嚴苛,也因此能夠被長久以來對傳統技藝要求甚高的人們所默許。考試內容據說因人而異,因此完全沒有前例可循,甚至也沒有如何登記考試的辦法流傳。從小生長在費都孟多的芷生不會沒聽過特殊考試的傳言,流露出來的情緒卻像完全沒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
  『想試試嗎?』紀謬帶著溫和的笑容問她,『不是為了當菁英,也不是為了打敗任何人,而是試試看自己的能耐到底在哪裡。這是妳最煩惱的吧?考不上也無妨,當作是嘗試就可以了。』

  船首向下吃水濺出的晶瑩水花將思緒打斷,最後一個轉彎需要的迴轉弧度很大,芷生瞬間集中心神,小心地應對著在自己的船隻與槳片經過前都還仍處於睡眠狀態的水流。她知道自己辦得到,即使這是幾乎所有學生都會被扣分的陷阱,對她而言也是能夠輕易駕馭。
  但這樣看似優於任何人的技術真的有那麼好嗎?明白這座城市甚至是這個世界上,比自己厲害的大有人在,這種彷彿矗立在頂點、卻無法確定自己定位的感覺總讓她感到顫慄不安。被老師犀利地指出這一點後,芷生思考了一個晚上,便將這件事答應下來。
  『……我想試試看。』用緊繃的聲音說著,紀謬並沒有對她的決定多作評論,僅僅露出一貫的笑容,並交代她「要好好練習哦」,就結束了談話。
  結果真的如傳言所說,在那之後過了好幾個月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就算想追問紀謬究竟是什麼時候會面臨到考試、又需要怎麼樣的練習,對方也都會巧妙地將話題轉移。無可奈何的芷生只好盡可能的找到一切能夠提升自己划術的方式,也將原本就嫌重的練習量增加了一倍。

  船隻已經回到淺水域,芷生稍稍瞥了一眼整齊地停靠在岸邊的船隻以及走動的人們,卻還是沒發現好友的身影。
  主考官在芷生將船停靠好後沒多久便來到練習場中,清秋直至此刻仍舊沒有現身。芷生最後一次往拱橋的方向望了一眼,接著便收回視線,在主考官開始朗誦考試內容時暗暗告訴自己,今天回家時一定要繞去好友家看一下才行。

  細小的波浪乘載著宛如繁星的碎光,耀眼得幾乎看不見水面的顏色。整齊的隊列已經隱隱散發出緊張的情緒,考完這科以後只剩下午的兩科筆試,這一天就差不多算是結束了。 在經歷考試時總覺得過程漫長,但又希望這樣的時光能夠慢一點結束。實在不想面對畢業後排山倒海而來的茫然啊。少女在心裡歎息。
  主考官喊出她的名字,早已準備好的芷生輕輕一推,以筆直而不見絲毫猶豫的線條,將自己和船身送出了隊列。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行者的旅歌
    全站熱搜

    卯四禾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