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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牠在森林邊緣已經徘徊了好幾次的日昇月落,即使牠小心地避開那些新發的綠芽,牠的蹄也在刻意不接近內緣的情況下踏遍所有牠能到的地方,知曉每一根草葉的氣味。薄荷在牠躺下時以溫和的香氣安撫牠緊繃的神經,牠將頭部放在曲起的前肢之間,重重嘆了口氣。
  「春天已經過去一半了。」薄荷說,牠因為這句太富有暗示性的話不滿地揮舞著尾巴,感覺到含羞草的葉片在被觸碰的瞬間飛快地合攏。「我知道。」牠說,悶在前肢之間的聲音驅走躲在嫩草根部的小蟲,牠們一跳一跳地以難以想像的速度重新消失於綠茵中。
  「你不需要我們告訴你苦楝樹的位置。」薄荷的話總伴隨著大量的香氣,牠覺得有些太濃烈了,於是將頭抬起,換了個角度後再重新放下。「是不必。」牠說。

  牠在這座森林生活得夠久了,久得足以與那些擁有粗壯軀幹的樹木一同閱讀年輪,久得能夠細數每一次的沉睡與新生,但悠久的歲月與經驗並不足以真的讓牠成為森林裡的智者。即使牠不認為那頭只會發出咕嚕聲的老熊知道怎麼解決牠的問題,不過顯然地,牠自己也無法給自己答案。
  「我想你至少應該去看看牠。」薄荷又說,牠從鼻孔中噴出一口氣,將那些有點惱人的香氛消散於空中。薄荷沉默了。牠忽然感到有些抱歉,低聲開口:「我很抱歉,朋友,我只是太過於心煩意亂了。」
  「嗯,你還稱呼我為朋友。」薄荷抖動著最新生的那幾片綠葉,直截地說:「那就接受我的建議吧。你知道,你把牠扔在那裡將近四個夜晚了。這很不好。」
  「我知道,我知道,」牠仰起頭,緩慢地用四肢支起整副身體,煩惱地應聲。知更鳥在不遠處的一棵樺樹上愉快地唱歌,牠想起牠們共渡的第一個晚上曾經聆聽過夜鶯的歌,然後一起發現第一頭老鷹,發現自己實在是很想念另一頭草食獸。
  牠往比樺樹林更遠一點的方向看去,裡頭是晚春才準備開花的七葉樹林,牠曾經想過在花開時要帶那頭毛絨絨的草食獸去瞧瞧,但如果牠們不先和好,牠曾想過的一切就和已經化為水流的冰霜一樣,都只是過去的幻影而已。
  牠終於起身道別後薄荷愉快地迎風送上好運的祝福,並輕輕嘆了口氣:「新生與多愁善感的春天啊。」

  苦楝樹在牠說明緣由後大方地自樹梢抖落幾顆果子,牠利用背脊的凹凸讓果實能夠安穩地被運送。苦楝樹另外指示牠可以去採仙鶴草,「那對止血非常有用。」樹木委婉地說。真好,牠禮貌地道謝後很快地往更深的樹林走去,整座森林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真是好。
  牠沿著今年春天新來的小溪行走,柔軟的草皮走起來非常舒適,牠想起毛絨絨的那一頭也有和牠類似的蹄,牠看起來比牠更喜歡草一點,那牠喜歡新生的季節嗎?還是喜歡豐收得更多一點?牠想起來自己還有好多問題沒有問牠,但牠有可能再也不會願意和牠說話了。
  或者更糟。牠站在不久──好吧,整整四個夜晚──之前牠們曾經共處的某座小小的草坪上,四周是矮矮的山楂叢,但是沒有那頭毛絨絨的草食獸。沒有。

  牠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焦急地踏著步,四處張望。牠有傷口,牠不可能走遠的,還是牠去喝水了嗎?但是牠並沒有在小溪附近聞到毛絨絨的味道,牠緊張地想,在牠離開的這些時間裡,牠很可能已經被熊或者其他什麼給吃掉了。
  一股惡寒及強烈的悲傷竄過整個背脊,牠的尾巴不動了,低下頭在草葉間不斷低鳴。牠們都不是森林原生的孩子,森林並不會像保護鹿或熊那樣保護牠們,牠明知道的,卻還是丟下受傷的牠不管,更糟的是,牠的傷還是牠造成的。他的角太強壯了,牠從來沒有和另一頭草食獸那麼接近過,不懂得怎樣的距離是恰當的。
  在那個恐怖的傷口造成後牠選擇懦弱地逃走了,牠們相處的時間太少,牠還不曉得牠是什麼,而現在牠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向毛絨絨表達牠有多麼開心能遇見牠。真是糟到不能再糟了。
  牠的低鳴聽起來像哭泣,然後牠感覺到某種聲響牽引著牠的耳朵,牠有些遲緩地抬起頭,看見另一頭草食獸正努力從山楂叢中擠著那些絨毛,向牠走來。
  「啊。」牠的毛裡卡著很多細小的葉片和樹枝,那讓牠看起來很滑稽,但某種情緒凌駕了好笑,牠沒有笑出聲來。「你回來了。」草食獸心不在焉地對牠說,然後便曲起牠的四肢,坐了下來。

  牠看見牠腹部一帶某處毛皮的陷落才想起來牠的目的,牠微微傾身,將背上的苦楝樹果抖落,接著用鼻尖推著那些果實來到牠身邊。
  「那是什麼?」毛絨絨的問牠,傷口附近凝結的血塊讓牠忘了要回答,牠遲疑地先用舌頭輕輕觸碰了一下,毛絨絨的沒有排斥,牠才一點一點地將那些怵目驚心的顏色舔去。最後露出來的是粉紅色的肉,牠低下頭用角將樹果碾碎,再將那些汁液塗到傷口上。
  毛絨絨的發出一聲咕噥,牠在將所有樹果的汁液都塗上去後緊張地退開兩步,晃動著尾巴,觀察毛絨絨的反應。
  「謝謝,我想我會好起來的。」毛絨絨說,身體歪向沒有受傷的那一邊,露出牠毫無防備的腹部。牠走近牠,用鼻尖去碰那個地方,毛絨絨的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看見你說的七葉樹,」毛絨絨的鼻子也噴出了一些暖呼呼的氣,臼齒在說話的同時發出細小的磨動聲,「他們好像已經準備好要開花了。」
  牠花了一點時間才明白這是毛絨絨沒有忘記牠曾經允諾的約會,這讓牠很開心,忍不住在牠四周走動起來。「嘿,小心點。」毛絨絨猛地抬起頭看牠,「我可不想在開花之前再受傷一次,你的蹄跟你的角一樣危險。」
  「對不起。」牠停下四肢,沮喪地道歉。但毛絨絨並沒有看起來的那麼生氣,牠只是晃了晃頭,又倒回去。「唔,」牠眨動眼皮,盡量讓口氣顯得沒那麼介意,「我不生氣了。我只是希望能和你一起去看花。」

  牠在確認毛絨絨真的沒有生氣後才緩慢地以相同的方式坐下,腹部貼著草坪。陽光從牠們上頭的葉層穿透而下,毛絨絨的毛顯得更為柔軟了,簡直不可思議。牠忍不住將鼻尖埋進那團軟綿綿的觸感裡,嘆息似地問:「你到底是什麼啊?」
  「我是羊啊。」毛絨絨說,無比舒適地又咕噥了聲,將頭部枕上牠的身體,瞇起眼睛狐疑地看向牠,「你又是什麼啊?」
  「我是牛啊。」牠溫柔地回答,然後像是這個世界上不會有生命比牠更愉快般地笑了。




後話。
為了抓角梗才寫的故事寫完才發現綿羊沒有角……(笨蛋)

卯四禾#.12-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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