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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一整天的考試比想像中來得累人,根本無暇分心注意清秋的事。芷生驚覺到自己還無法給奧爾斯任何交代時已經將近黃昏,結果在學校的泊船處面對難得流露出一絲情緒、以期待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好友,黑髮少女只得硬著頭皮道歉。

  「這樣嗎……」在期待之後是同樣明顯的失落,奧爾斯鋼鐵色的眼睛因為情緒而顯得更為晦暗,芷生忍不住出聲安慰,提議不然等等兩人繞去清秋家看看,對方卻搖頭拒絕:「今天還有工作,要回去幫忙。謝謝妳。」
  眨著眼目送奧爾斯以自己難以想像的速度緩慢地離開,芷生壓抑自己心中對於兩位好友之間微妙關係的臆想,將船槳深入水中,往相反的方向划去。


  夕陽將水面染成溫暖的橘紅,色澤溫潤,彷彿燒製完美的琉璃。芷生緩慢地搖動著船槳,一下一下地將原本具有明確流向的水波撥弄得鬆散。已經忙碌了一整天的腦袋拒絕思考更多學業上的雜事,少女的心緒於是不自覺地飄向一對好友身上。
  奧爾斯隨著手藝的成熟漸漸為家中所企重,上中學以後能見面的時間比起從前少了許多,如今連平時和自己較為親密的清秋也不知所蹤。三個人之間原本以為牢不可破的羈絆出現鬆動, 不止是談論的話題,連表情也逐漸變得不同,面對朋友突如其來的成長,另外兩人似乎很快就接受這樣的改變,芷生不禁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失落。

  尤其是清秋。芷生想,習慣性地以輕巧的動作讓船隻繞過轉彎,俐落得連一點多餘的水花也沒有濺起。
  雖然清秋不常主動談論起家中的事,但五十院家畢竟是費都孟多的望族,稍微大一點的事就會被當作新聞,芷生也略有耳聞。這半年以來關於現任當家身體不好的傳聞甚囂塵上,雖然旁敲側擊地問過清秋,總是開朗的好友卻以罕見的世故模樣委婉帶開了話題,那一瞬間清秋在兩人之間拉開的界線讓芷生深刻的理解到,她們畢竟還是處在完全不同的生活之中。

  在人群稀落的閘口中無聊地轉著船槳,一直刻意忽略的疏離感和焦慮又襲上心頭。比起對於藝術有著深厚興趣和天份的清秋,或總能創造出美好作品的奧爾斯,學業成績一直不上不下的自己就只有船術而已。 這樣的認知每每讓她感到無力,因為放不下自尊而從來不曾和任何人談過,卻被紀謬一點就破。雖然現在是照著老師的建議準備考試,但考完試之後呢?自己真的已經準備好擔任船術方面的工作了嗎?
  對於之後的方向還是一片迷惘,進退維谷的狀況讓她不願深想,煩惱卻總會在這樣獨處的時候或思考的間隙竄出,以尖銳的聲音刺激著她自己的存在。

  為什麼一定要去思考這些麻煩的事──那些積鬱已久的宛如爆發一般佔據她所有的心神。搖搖頭想將情緒拋開,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前進速度變得過於緩慢,芷生有些訝異地看著宛如濃稠黏液般的水流纏繞在船槳上,是心情的關係嗎……
  察覺到自己過度的焦躁讓沮喪的心情油然而生。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黑髮少女一咬牙,倏地抬頭向四處張望,目光很快的落在兩棟相鄰的雜貨店之間細小的縫隙上。決定方向後芷生撐著槳向前划去,很快的拐進縫隙之中。

  經過屋房之後是坡度有些大的下彎,處於半損壞狀態的渠道本身使得水流並不穩定,對一般人而言是棘手的狀況,芷生卻在船身完全進入這樣的水流中後大大地鬆了口氣。
   黑色的髮絲隨著清涼的風飄揚起來,芷生用槳抵上水道,讓船首偏移,接著輕輕一推,藉著反作用力讓船體迎上流速逐漸加快的水波,輕巧地滑行而去。

  這種彎曲而窄小的渠道是早期移民就著寶樹的樹幹和較為粗壯的枝椏建成的,除了水流不穩之外,隱蔽在茂密的枝梢之間的特點也與便捷而易達的需求背道而馳,以觀光為主要發展目標的費都孟多於是自然而然地淘汰了這項傳統。為了和政府規劃的渠道做出區別,人們便稱這種水渠為「古道」,除了有些較鄰近市區的古道還有當地居民會當作捷徑使用,幾乎已經是處於半廢除的狀態。
  對划膩了單調的規劃性渠道的芷生而言,古道卻幾乎是完美的練習場所,自從中學時期不小心誤闖其中之後,只要心血來潮便會刻意以古道當作通路。雖然一開始也曾經因為毫無規律的水流而感到惶恐,但掌握住訣竅之後,找尋城市中還能使用的古道便成了她的興趣之一。

  這種想把煩惱完全擺到一邊的時刻就非常適合划古道。難度比任何為了考試特地搭建的水道都要高,同時要思考風速和風向、水流的狀態與溫度,以及船體的延伸,沒有歌者每天以歌曲來安撫的水流簡直像糾結的樹根般難解,即使對她而言也是非常大的挑戰。但克服之後的心情卻是難以言喻的暢快。要是人的思考也可以被簡化到只需要在意這些就好了,芷生總是忍不住這麼想。

  漸漸深入人群稀落的地區,只能勉強讓兩艘船並行的古道十分靜謐, 船槳起落、水流被撥動的輕柔聲響讓少女紛雜的情緒平靜許多,原本發洩似的船速也漸漸緩和下來。
  市集的喧囂幾乎已經完全消融於空氣中,週遭寧靜得連船槳的划動都像打擾。方才糾纏著自己的煩惱彷彿都不重要了。芷生深深吸了口氣,感受著植物的香氛,裸露在外的皮膚因為沁涼的微風而起了一層薄薄的顫慄。
  剛想重新加快船速從岔口轉回水道上,卻在同時隱約聽見不屬於林間的騷動聲響。

  難以管轄的古道偶爾會有盜賊出沒,這也是從未被規劃到旅由行程中的原因。芷生也由於被掠奪和傷者的消息層出不窮而被父親警告過。但她一向只挑不偏離市區太遠的古道划行,太過深入時也會提醒自己提高警覺,抬頭確認了自己所在的位置,芷生皺起眉,明明離鬧區只有不到一百個船身……基本上是不會有這麼大膽的盜賊的,難道真的遇上了嗎?
  思考的同時划槳的動作不知不覺地慢了下來。聲響從更頂層的方向再度傳來,並非具有侵略、而是隱約挾帶著破壞性的。到底是什麼?芷生緊張地握住了船槳。樹枝斷裂、物體碰撞、草葉翻飛……接著是某個物體的出現。

  從右上方以高速朝自己而來,茂密的枝椏完全無法止住物體落下的趨勢。芷生意識到自己正好在它前進的路線當中,剛想不妙、欲舉槳閃避,卻在下一個瞬間就感覺到遭到撞擊的沉重感。
  物體重重地擊中船緣,過大的力道讓船體歪斜,芷生頓時失去原本的重心,混亂之下只來得及矮下身盡可能地貼近船身──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絕對不可以跟船分開──除了初習船術時被交代要牢記於心的準則之外,無數個念頭在腦海中飛過,但根本沒有一個能在這種情況下派上用場。

  被撞離水面的船偏離了窄小的水道,整個人連帶飛向空中。芷生向下瞟過一眼後深吸口氣好應付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一切,緊接著短暫的滯留感,下墜的力量狠狠地將她拉扯而去。



  落入水中的前一刻感覺到強烈的拍擊感,皮膚和水面接觸的部份傳來陣陣的疼痛。水中大量的泡沫混淆了視線,芷生一手勉強地抓著船緣,一手胡亂地划動,試圖讓身體能向上探出水面。
   重新接觸到空氣後重重地咳了幾聲,多少還是喝了點水,黑髮少女以狼狽的樣子大口呼吸,接著很快地重新觀察起週遭;水的深度比想像中淺,雖然隱約看得到底部,卻無法踩踏。少女向四處張望,發覺船槳在不遠處後才真正鬆了口氣。
  練習這麼久的船術並不是沒有翻過船,但從古道上摔落還真是前所未有的經驗。芷生在心裡自嘲地想著,游近船槳旁準備抓取時,才看清楚方才撞上自己的物體究竟是什麼。

  ───竟然是人?

  瞪大玻璃藍的雙眼,芷生一時之間無法接受攻擊自己的竟然是能夠交談的對象,連已經近在身邊的船槳都沒有拿取。楞楞地看著那人在水中掙扎的樣子好一會兒,雖然有些猶豫,少女最後還是抓起船槳,向那人伸了過去。
  對方在一陣短暫的掙扎後才成功抓住船槳,等到他將身體穩定下來之後,芷生躊躇著不曉得該先問清楚對方的身份還是先回到船上才好,對方卻在順過呼吸後率先以帶著口音的官方語言開口:「謝謝妳。」
  被水打濕的栗色短髮貼在清秀的臉蛋上(還帶著一張她難以理解為什麼會出現在此刻的笑容),看起來是個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少年。芷生眨眨眼,即使滿腹的疑問已經累積到喉頭,還是禮貌地應了聲:「不會。」

  總之先離開水裡吧。芷生俐落地翻身上船後朝少年伸出手,費盡一番力氣,兩人才全身濕透地分別坐在船首和船尾。少年眨著和頭髮同色的眼睛,忍不住似的笑出聲來。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的。」還在煩惱要怎麼回到市區的芷生有些生氣的說,少年趕忙止住笑聲,開口道歉:「對不起,只是真的很有趣,沒想到會變成這種情況……啊,我是二宮青司。」
  是東大陸的人。聽見對方的口音時隱約的就有猜測,果然是這樣沒錯。對方看起來似乎期待著自己的回應,即使無法對這樣的相識感到開心,芷生一邊拆下自己濕透的髮辮,還是報上姓名:「蔚芷生。」
  「好漂亮的名字。」青司帶著笑容說,接著便開始將罩衫和旅行用的手套等衣物一一卸下。坦率的讚美讓芷生有些不知所措,然而等了一陣子卻不見少年有解釋的準備,將馬尾重新綁好的芷生於是不耐煩地開口:「我可以知道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嗎?你從哪裡來的?」

  一連串的問句讓少年的動作慢了下來,若有所思地將脫下的衣物放到一旁後,青司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她笑了笑:「對不起,把妳拖下水。需要回答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我也不曉得該從哪裡開始講起,總之……」伸手將那頭栗色的短髮撥亂,青司的笑容漸漸轉變為正經的神色,說出口的話卻讓等待答案的芷生瞠目結舌:
  「我也是被攻擊的,除此之外什麼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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